时间:2022-12-02 14:09:20 | 浏览:955
文|高寒(读史专栏作者)
在《红楼梦》中有个不是很亮眼的人物,香菱,她既没有美人堆儿里更加出挑的美貌,也没有惊艳的才情,甚至没有晴雯鸳鸯那样鲜明的性格。
和别的那些有血有肉的人物比起来,她好像总是少了点什么。虽然就因为她样貌不俗,薛蟠不惜为了抢她大打出手;宝玉想到她总是叹:可惜她这么个人。可见她的天资是好的。
只是香菱表面上和别人一样,也一样的有喜有悲,有哭有笑,实际上却更像是个中空的人。
呆,这个字,在形容香菱的时候,出现了多次。
有一章的题目就叫作《呆香菱情解石榴裙》,借着宝钗的口,更是一再的表现香菱的呆气。
见香菱跟黛玉学诗,茶饭不思,坐卧不定,宝钗道:“何苦自寻烦恼?都是颦儿引的你,我和他算账去!你本来呆头呆脑的,再添上这个,越发弄成个呆子了。”
比起大观园里其他的人,香菱确是少了点机灵。
林黛玉初进贾府,就知道不肯多行一步路,多说一句话,惟恐被人耻笑了去。
与其说是过于多心,不如说对于人心叵测,是有忌讳的。
而香菱在和豆官等小丫头斗草玩儿的时候,却十分天真的告诉别人自己手中的草叫夫妻蕙。
她完全想不到自己的侍妾身份,想不到薛蟠为她闹事一节,让她在别人眼中,于一个男女情上可能会是敏感的,是会叫豆官拿着“夫妻”二字取笑她的。
但是香菱真正的呆,还不是表现在这里。在香菱身上,有一种“斯德哥尔摩综合症”的味道。
心灵上的昏厥状态,是一种被称为“斯德哥尔摩综合症”的基本人类反应。
“无论男女,当人们被劫持扣为人质时,在经过一段时间之后,人质们通常会听命于这些劫持者,为其做事,而且即使当机会来临,他们也并不试图逃走。”
香菱的呆,其实也可以说是心灵陷入了昏厥状态。书中说,她从小是被拐子打怕了的。
也就是说,她心灵上陷入昏厥的部分,就是心理上没有得到发育成长的部分。
失去了为自己谋划的能力
和处处留心为自己的人生发展打算的小红相比,这一点尤其明显。
在香菱的生活中,只能看到一个逆来顺受,被生活拨弄和驾驭的人,生活要她怎样她就怎样,甚至毫无思考和打算的能力。
被薛蟠抢了来,就尽心尽力伺候薛蟠;薛蟠要正式娶夏家大小姐进门,她可就比薛蟠还心急十倍。没有妒忌,担忧,只有封建社会期望一个女人具备的贤良。
大观园中诸人,不管是主子还是奴才,对于世态人心,从自己的角度出发,多少都是有自己的观察和看法的。
也就是说对于客观可能存在的机会和危险,是有认知的。
这在某种程度上能保护自己趋利避害。
而香菱却没有,她被打怕了,吓怕了,已经没有自己的任何观察和思考,她有的只是完全的顺从,顺从封建思想要求她具备的看法。
一听到薛蟠要娶妻,大凡一般人都会替她捏把汗,她却浑然不觉。她想的简单,只道是从此又添了一个作诗的人,所以她巴不得这位奶奶早点过门。
书中写道:香菱日日忙乱着薛蟠娶过亲,因为得了护身符,自己身上分去责任,到底比这样安静些;二则又知是个有才有貌的佳人,自然是典雅平和的,因此,心里盼过门的日子比薛蟠还急十倍呢。
好容易盼得一日娶过来,他便十分殷勤小心服侍。
而这种罔顾现实的做法,还有一个致命之处,就是在生活中,分不清好人坏人,分不清谁是可以求助的,而谁又是你付出多少都是没有用的。
失去判断能力,不知道好歹
一个被吓怕了,而没有发展出自我的人,往往可能存在一种特点,那就是对善意的回应不敏感,对伤害也不记仇。
对帮助自己的人,很难有深刻的感恩之心,对伤害自己的人,也几乎失去了气愤的能力。
在书中,最能体恤香菱,为香菱惋惜感怀的,可能就是宝玉了。
香菱被豆官推到水洼里,弄脏了新石榴裙,是宝玉立刻就想到香菱可能会因此被婆婆唠叨,于是提议让她换上袭人的石榴裙。
香菱可并没因此对宝玉有什么看法上的改观。
她对宝玉的认识,就是一般人对宝玉的认识,别人是怎么评论宝玉的,她就怎么评论宝玉。
看到宝玉把并蒂菱和夫妻蕙挖了个坑埋在一起,香菱拉他的手笑道:“这又叫做什么?怪道人人说你惯会鬼鬼祟祟使人肉麻呢,你瞧瞧,你这手弄得泥污苔滑的,还不快洗去。”
这一点恰和用着一双冷眼看人情的尤三姐对比鲜明。
虽然奴才兴儿说起宝玉没好话,代表了大部分人的看法,宝玉就是个外表聪明,内心糊涂,没上进心的怪人。
但尤三姐立刻说,这是胡说。
宝玉对于她和尤二姐的情,不过是曾挡在她们前面怕人多气味薰了她们;又见婆子要用自己用过的碗给二姐茶喝,忙吩咐先洗了再用,怕是自己用过的腌臜。
但只这两件小事,尤三姐,就评估出宝玉的好,并明了旁人都只不过是因为宝玉的所作所为不合规范,才不理解他的好罢了。
而香菱却拘泥于对宝玉的刻板评价。
宝玉听说薛蟠要娶亲,很为香菱担心,怕往后薛蟠不肯对香菱好了,香菱日子就不好过了。
但香菱对宝玉的忧虑和关心反应是这样的:
她正色道:“这是怎么说?素日咱们都是厮抬厮敬,今日忽然提起这些事来,怪不得人人都说你是个亲近不得的人。”
而且自此之后,她认为宝玉是故意唐突,心中想从此倒要远避着宝玉才好。
面对一心一意要害她刁难她的夏家大小姐,她反而一心一意的想要服侍跟随。这夏金桂说要给她把名字改了,问她服不服。
香菱的回答是,别说改名字,连一身一体都是奶奶的;明明宝钗待她是不错的,此刻更是没有一点留恋和感恩,而是立时表明决心道,名字虽是宝钗起的,但现在有了奶奶,就越发和宝钗不相干了。
失去了自我的人,更容易依赖刻板行为
其实香菱不管是学诗也好,一门心思盼着薛蟠娶亲也好,不看人好坏一味想对新过门的奶奶奉上自己也好,在其中与其说看到了真正的喜悦和热爱,不如说看到了依赖,对一种便于掌握的行为的依赖。
香菱身世堪怜,一个被打怕了,命运从来都是掌握在别人手里的人。
先是要卖给冯公子的,后又被薛蟠抢去;在夏金桂和婆婆薛姨妈拌嘴的时候,薛姨妈一气之下也吆喝着要把香菱卖掉。
可见香菱在这个世上,几乎是没有什么可以依赖的。
她保全自己的法子,她能掌握的那点安全感,在她被吓坏了的心中,也许就是死心塌地的表现出无我,和接受。
香菱的呆气,是一种心灵上的钝伤。
也许只有刻板的行为,只有固执于刻板的行为,而不需要自我的思考感受,才能保护她,逃开不安全、不可靠、无法掌握的外部世界,带给她的痛苦。